南溪生清明帖
清明帖
◎南溪生
谨以此诗献给我的父亲,一个野草般活着,又野草般死去的悲苦人。
——题记
如果死亡是一种反证
足以表明,他七十四年的生命
并不是一次性被偷走
他像一条固执的河流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洪水的冲刷,淤积
龟裂,终至于河床崩裂。塌陷
中风在床的两年多时间里
凭借残存的一点意识,他总想
用自己那双满是老茧的手
使劲攥住一切可能的事物,但每一次
都只抓住虚空
年夏天
属于他的时间终于停滞
他走完了卑微勤苦的一生
咽下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气
如何定义他的一生?
一个憨厚的农民,奉土地为信仰的庄稼汉?
一头只知低头苦耕仍被命运无情鞭打的牛马?
还是一棵低于尘埃的野草?
他从祖上继承的唯一遗产
就是“贫下中农”的光荣出身
(他是因贫穷而得名的“茅厂下”的子孙)
感谢时代,因为贫穷
他可以昂着头去吃“大食堂”
后来又顺利从生产队分到一亩三分地
他努力用瘠薄的青春躬耕
同样瘠薄的田地和岁月。艰难养活日子
他是一个杰出的赶海者
浅仄的宁海湾和残损的道头都能作证
捕鱼捉虾,他是天生的好手
他熟悉“虾有虾路,蟹有蟹路”
面对大海,他像一位自信的国王
蟹兵虾将一律臣服于他脚下
每次赶海,从不曾空手而归
在交出自己体内的最后一粒渔火之前
一片浅海湾,一座半高不高的盖苍山
东一角落西一旮旯的几块田地
构成了他一生的全部轨迹。这轨迹
不足以让他富贵,却让他的肩膀日渐厚实
在他的身躯和血液里融进盐粒,泥土,岩石
也在这条轨迹中从黎明走到黄昏
从生,走到死
一次次往返
磨硬了他的脚掌,磨软了他的脾气
却始终没能打磨出玲珑的舌头和心机
凡事不争,不辩。到死他都把闪电
闷在自己的胸腔里
他上过一年“高小”
自然做不到断文识字
打开的半只慧眼,只够他照猫画虎
把自己的名字写出茄子和霜花的效果
他不崇拜任何神灵
却喜欢谈神说鬼
几杯酒下肚,舌头被唤醒
像门锁找到了钥匙,煞有介事:
某某家的老爷子临死前一晚
他亲眼见一身雪白一身漆黑的两个身影
闪进那家的后门
某某家短命孩子被带走的前几夜,月黑风高
他亲耳听见南山脚跟鬼连着连叫
某次赶海走夜路,被什么跟随
咳嗽壮胆,无用,遂从箩筐里抓出条鱼
“我也是个穷鬼呢”,往后一扔
对方知趣而退……
上一杯还在谈鬼神,下一杯就开始骂昏君
在口口相传的关于同乡方先生的故事里
他借着一股酒劲,瞬间模糊了角色
仿佛自己就置身于金銮殿,仿佛刀锯鼎镬
正加于己身。瞳孔里映出冲天火焰
被灭十族的冤魂排着长队,他一个个替他们伸冤
叶落归根
医院的最后通牒后
我们决定接他回家,就在最后一刻
他的眼里终于放射出久违的光芒,不久
又复归平静,体温潮水般从脚底退去
怎么揉搓和阻止都是徒劳
彼处寒呵,母亲从柜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寿衣
“孝子要穿在身上多捂一捂啊”
同族的叔婶一旁叮嘱。寿衣鲜亮
是他穿过为数不多的一件新衣裳
他这一辈子抗拒一切新的东西
新的衣服,新鲜的蔬菜
似乎只有把新藏成旧
才对得起他卑微的躯体和卑贱的胃
甚至连酒,也只愿喝几块一瓶的“董公”
“好酒才喝不出那个味”
他执着于自己坚硬的信条
他早就认定自己卑贱的命
“我死之后,一张草席就够”
说完脖子一仰,又闷下一口
我们不语,不接话茬,他继续叨叨
“他这辈子苦啊,
就像日子被浸泡在了腌菜缸里”
他是我缠裹小脚的奶奶付出巨大勇气的结果
四十多岁,在早夭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忍够了很多白眼之后仍不甘心
“死也要养个大”,天可怜见
王家的香火重新得以续上,这个叫王良苗的男孩
在一声破空而来的啼哭中来到尘世
名字寄寓着沉重的期望。而事实
生长在戈壁滩上的一棵树苗,注定艰难
唯一留存在他记忆深处的少年时代
是那年天花流行,先后带走了村里十几个孩子
他能幸免,完全属于意外
或者是他的母亲小心翼翼把他捂起来
或者纯粹是老天出于对苦心父母的垂怜
至于青春,似乎一样乏善可陈
时常提起和占据了他记忆的就是“大锅饭”
什么都不用带,不用管
一张嘴巴,一个放空的胃
只要一回想起来,他就情不自禁去摸肚子
似乎吃鼓起来的幸福,还存留在衰老的胃壁
而更多时候,肚子就空着
他和小伙伴们揉揉与脊背贴紧的肚皮
“饿啊”……
但他们学会把喊叫往肚子里咽
那一年大饥荒,所有的肚皮都青蛙似的叫
所有的嘴巴都饿疯了
人活成了牲畜,见树皮就啃
见观音土就往嘴里扒拉
父母们把仅剩的秕糠就着茶水给孩子吃
第二天肚子发胀,拉不出屎来,使劲用手抠
把一张张脸挣得通红
日子被眼泪和汗水熬成中药
感谢时代,让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
让他终于娶妻,生子,让他从药渣里
咀嚼出一丝甘甜
力气就是命,他认得这朴素的道理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搏命似的潜进
土地和海洋的心脏
想把一家人的日子过成花一样的颜色
结果四十岁不到,积劳成疾
一场胃穿孔几乎要了他的命
一个注定来尘世受苦受难的人,岂容他
轻易逃离?从此落下病根
鱼刺般扎眼的手术疤痕刻在腹部
见证着他一辈子所遭受的罪
直到最后随着他躺进火炉子里
鱼一样跃空而去
中风前一年,清明上坟
没走几步就急喘,他的孙子赶紧上去扶
已经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一场及时雨把他浇醒
心脏掉下的血栓堵住了血管
医生给他下死命令:
“不准喝酒,不准吸烟,按时吃药”
他却暗暗与医生护士较劲,打针
故意把两条手臂绷成钢铁,直喊疼
吃药,使小孩子脾气,把药打翻
住院两星期不到,医院说成地狱
他想与死神妥协,结果契约还没谈好
就又被遣回——
“能不能给个痛快的?”
他要给自己留最后一点尊严,像电视剧里的好汉
可多少回雷声就要冲出喉咙,最后还是没能炸响
是他在这尘世遭的罪还不够吗?
是他喝的苦水还没有劣酒多吗?
死神也是势利小人
见他老实,懦弱
要他接受一次又一次无端的审判
最后连他们自己都厌倦了
实在诈不出什么,摊摊手,写下判决:
“此人善,一生不曾作恶;
命劳碌,身无半分油水”
像一副挽联,浓缩了他的一生
更像一张豁免的凭证,仿佛持着
就可以找到通往极乐世界的路
他这辈子,曾无限向往着生
现在,他活在了一个虚拟的世界
如他所愿,他的归宿背倚青山,面朝大海
只要他想,每一晚都能与他的父亲兄弟一起
听潮涨潮落,兴来就喝上几盅
一个闷葫芦,对着另一个闷葫芦
多半还与尘世时一样
(于年清明节)
作者简介
南溪生
南溪生,本名王海明,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个人散文集《南辕北辙》与文学传记《方孝孺传》。
□编辑:木子叶寒□题词:储吉旺先生□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欢迎转发请注明出处评论和点赞〗长按下方图片识别转载请注明:http://www.abuoumao.com/hyfz/320.html